玄奘翻译的《心经》在汉传佛法僧俗信众中广为流传,不信佛的中国人亦多有所知者,甚至有的还会唱诵。玄奘译经严谨,追求精确,不惜牺牲文学性的美感,故其所译经典虽被专业人士推崇备至,却较少用来念诵修持的,但《心经》却是一个例外,弥足珍贵。
围绕《心经》版本问题,自古以来就存在一些争议,但在《心经》梵本传自印度,玄奘翻译了《心经》问题上,则是共识的。1992年,美国一位名为那体慧(Jan Nattier)的教授脑洞大开,发表了一篇题为《心经:一部中国的伪经?》,文章认为《心经》有可能是一部出自中国的伪经,而且最有可能是玄奘从汉文回译成梵文的。心经给人的启示 我是2012年偶然在“天涯论坛”上读到新加坡的纪赟先生写的《<心经>到底是不是中国人伪造的》一文中了解这件事情的。纪先生写的也是一篇基本认同该观点的长文,有一定的修正,认为略本是从中国回译传到印度的,而广本是印度人在略本基础上造的,又传来中国。那文和纪文的硬证据是看到《心经》梵文在词汇、语法和句子的表达方式上多有不妥之处,最有可能是由母语不是梵语的人从中文翻译成梵文的。为了坐实这个结论,两人都莫须有地否定了鸠摩罗什译本等之前版本的可靠性,以确保自己发现的是新大陆而不是海市蜃楼。当时读完了只是莞尔一笑,并未太留意,虽然梵本语言的不规范性是事实,但作者脑洞开得太大,证据不足以支撑结论,逻辑上也不够严密,文章有几个预设显然是不可信的。
首先,文章预设了在印度舌辩群贤的玄奘梵文水平很烂,回译个简短的梵文文章竟然出现这么多拼写、语法等方面的低级错误,象初学英文的中国人写英文作文。
其次,玄奘说谎,人品有问题,明明是自己回译的,却要装成从梵文翻译过来的。
第三,罗什译本在《开元释教录》中明确记载为“姚秦三藏鸠摩罗什译”,虽有“拾遗编入”字样,意为补录遗漏,并不见得编者怀疑文献是伪造的,而作者把“拾遗”诠释为“来历不明”,进而又解释为可疑,然后索性直接默许为伪造。从鸠摩罗什译本《心经》的行文看,与其所译的其他经典风格一致,作者亦许《心经》内容与鸠摩罗什译的《大经》惊人的相似。加上文献的直接记载,所有的证据和逻辑更倾向于得出罗什译本为真的结论。
断言《心经》是玄奘之后有人从罗什所译的《大经》中抽出的,同样是没有实在证据的,至少这种猜测性的所谓证据远远弱于罗什所译的证据。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把自己猜测的东西武断性地“坐实”无疑是独断的。从文献资料看,唐代以前已经有《心经》存世。隋开皇十四年(594年)编写的《众经目录》第一卷把《般若多心经》一卷列为单本,即“源来一本更无别翻”,表明唐代以前只有一个版本的《心经》。与玄奘同时代的唐慧立所撰《大慈恩寺三藏传》记载,玄奘西行之前及在西行途中亦诵《心经》。作者在对待史料上选择性失明,证据再多,不如猜想,殊为遗憾。
有这样明显的理由,那文章的结论已经不值一驳了(当然不否定其细节发现中的意义,证据与结论不对称而已)。去年9月份,云居寺的官方公共号发布了一则消息,房山石经中发现一部《心经》,刊刻的时间为唐高宗显庆六年(661年),比《大唐内典录》中的德林元年(664年)还要早,当时玄奘(602年—664年)尚在世,上面有“玄奘奉诏译”字样。这个拓片在CBETA电子佛典(2016.06版)就有,“顯慶”二字很明显,年份有些模糊,并有“奉诏译”字样。到此更足以证明玄奘没有回译《心经》,并且证明玄奘认为《心经》的梵本来自印度。
前日又读到纪赟先生发表在新加坡《联合早报》上的文章,明确声称梵本心经的源头是玄奘的回译。后又发现方广锠先生2013年在《深圳大学学报》第4期发表的一篇文章:《般若心经——佛法发展中的文化汇流之又一例证》,方老师是研究《心经》文本的大家,受到了那体慧和纪赟思路的影响,把《心经》看成文化汇流中“出口转内销”的产物,看来此观点认同者不少,有商榷一下的必要。
《心经》是撮略《大般若经》文义的“别生经”,是“传法圣者录其坚实妙最之旨别出此经”(窥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幽赞》,T33.524a),这个是共许的,大家都承认。争议的关键是《心经》最初成文是在印度还是中国,是哪位圣者辑录的。从我前面所述可以看出,本人认为《心经》出自印度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至于谁辑录的,从学术角度,证据不足,可以存疑。从信仰角度,说观世音菩萨自己辑录并且传出来,亦合佛理。在佛法信仰中,观世音菩萨不是虚构的人物,而是无刹不现身,救苦救难的大菩萨,菩萨撮略般若要义,佛在世时在某次法会上开导舍利弗,佛灭度后,菩萨又以此教化后学,是合乎信仰逻辑的,而且不违《心经》内容。佛法徒相信是观世音菩萨造的,对于修行大有好处。此说虽合信仰,但对于一般人而言,过于玄幻,且无从验证,故其作者可存疑处理。不管怎么处理,也推不出是中国人造,玄奘回译的。
话又说回来,虽然那文、纪文的结论与证据不相应,但其发现的问题还是值得重视的,特别是梵本书写不规范的问题。从逻辑可能性上讲,即便不考虑其他证据,单单这个事实也不必然得出《心经》是中国人造的,充其量只是多种可能性之一,如果考虑其他证据因素,其不可能性反而更大。
首先,《心经》在玄奘西行之前是存在的。《众经目录》、《开元圣教录》中的记载证据是有效的,除非发现推翻记载的更强的证据。与玄奘同时代的唐慧立所撰《大慈恩寺三藏传》记载亦可作为佐证。
其次,以玄奘的梵文水平,从印度回来后回译《心经》不可能出现语法、拼写等低级错误。
第三,如果《心经》梵本是玄奘西行取经前所翻译,倒是有可能出现这种错误。立志西行取经,学习梵文是必要的准备,西行前水平不高也在理,如果这个时候把罗什译本的《心经》翻成梵文,出现一些错误也属正常。但如果说玄奘又把自己所译的梵文回翻为汉文,就不合常理了,最可能是他在印度又找到了一个梵本,重新翻译,译文借鉴了罗什译本。当然,这个有缺陷的梵本,不排除是玄奘早年的作品,当然也可能是其他人的作品,查无实据。即便是玄奘的早期作品,也不能推出《心经》最早的源头在中国,而有更多的理由表明《心经》源头在印度,不是玄奘回译的。当然,作为学者研究提出一些假想无可厚非,但如果佛弟子,甚至一些出家人,也认可并宣传这种理由不充足的假想,信仰上要大打折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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