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狗
我已十二年没有回老家了,虽然出家做了和尚,但确实是“袈裟未著愁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每次当父亲想我或我想父亲的时候,都是接他到南京来住上一阵子。
可是,这一次太突然了,新春的大年初二上午十点,忽然接到电话:父亲不行了。我赶紧准备行装,踏上回家的征途,一路细雨朦朦,冷气息息,直到晚上十点才到家。
一进门我就呆住了,看到门口写了个大大的“奠”字,进屋一看,一幅冰棺放在堂屋正中,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冰棺罩着,一点也看不清父亲的遗容。家人赶快请我吃点饭暖暖身体,而后跟其他的兄弟一样,按农村的习俗,给父亲暖材(守灵),兄弟几个围绕在父亲冰棺的周围,身下铺满了稻草。
我静静地躺在草窝内,一夜也没合眼,想想父亲那慈祥而苍老的面孔,心里不禁一阵心酸,多少年来,虽然看破红尘,盾入空门,但俗事缠身,不能孝敬父母。记得在初中的时候,我写了一篇《父亲的老茧》叙述他那宽大的手掌,布满厚厚的老茧,写他什么时候起床到农田,怎样用他那沧桑皲裂的双手换来丰收的果实,冬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起来怎么喂牛等。那时在班里念给同学、老师们听时,自己都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热泪。当时还获学校作文比赛一等奖,可惜那篇作文早已因生活的奔波和不幸而丢失了。
默默无闻、慈祥和蔼的父亲,自三岁时便成了孤儿,他的父亲
(也就是我的爷爷),因抗日战争而无辜地死去了,从此父亲跟奶奶颠沛流离,得病治不起,也出过家,是一位老和尚救了他的命,这一点我后来才知道。如今我也成了一个出家僧人,大概是菩萨让我来还愿的吧!父亲一生是不幸的,为地主家做过长工,文化大革命因说实话而差点被红卫兵整死。他时常给远近村落的人们治病,他的土方法还真灵验,不知治好了多少疾病,但因给当时大队书记看病未果而被抓起来,打成牛鬼蛇神,那时我刚上小学,每天到临时监狱给他送上一碗山芋糊糊。那时的生活每天只能吃到一两顿山芋糊糊。山芋吃多了,胃自然不适,但三百六十五天能吃什么呢?到现在我还有胃病。生活的磨难没有压倒父亲,他坚强地活了下来。这一点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迹,同时也锻炼了我的人格和意志。所以后来在我出家的旅途中虽然受到很多挫折,但跟父亲相比,真是微不足道。
父亲86岁,终于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他没有留下什么,盖的两床棉被,还是我化缘来的,如今也破旧不堪了。身下还是十年前就睡的一个夏天用的凉床。我知道父亲的去世,可能一大半因受冻而至罢。想想老父亲因受冻而离开这世界,在现今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中,对我这个做儿子的来说应该怎样回答?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知道心里很不舒服,很难受。此时对于我来说,还能做些什么呢?也做不了什么了!但愿父亲在那个世界里,在佛祖的慈悲下不要再受冻了。
多少年来,没有时间陪着父亲,总是忙,就是来到南京也还是忙。想想这次要陪他老人家三天时间,仅有的三天时间,但老父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除了听那些弟兄们的闲扯、儿媳们的嫡姑、亲邻们的盆碗筷子碰撞声、酒令声、吹喇叭声外,谁知道我的心声呢?现在再陪他三天还有什么用呢?
三天后,开始把父亲的遗体移至棺木中,我们这些儿女们都排队瞻仰他最后的遗容。父亲静静地躺在棺木中,面色还好,留着几根胡须,像是睡着了,我只是静静看了许久。我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父亲了,他会在地下永远地躺着了,他再也不会为他的儿女因吃饭而发愁,因穿衣去不分昼夜地劳动了。这一会他的手上和脚上的老茧将永远退去了。
“亲戚还余悲,他人亦亦歌”,但父亲的去世除了我和妹妹悲伤,没有看到谁在悲伤,毕竟86岁了,在农村这已经是正常的事,老丧变为喜,有谁还去悲呢?
在悲痛之余,我在静静地观察父亲的那条狗,他没有跟人一样,全村老少都集中在一个大教室内,为奔丧大吃大喝。而是蹲在父亲的棺木前,一动不动两眼默默地望着棺木,农村难得一次这样的大场面,这么多的骨头,对它来说平时想也想不到的,可这几天一点也没有胃口。虽然它只是第一次和我见面,但早已是心心相映,一点不感到陌生;它蹲在我的身边,而后又陪着我把父亲送下土,在挖坑的时候,它一直望着坑,它三天没有吃一点东西,眼角始终挂着泪痕,这一点我今天还在后悔,当初瞻仰父亲遗容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它抱起来去瞻仰一下呢?
由于南京有事不得不离开那生我养我的故土,父亲已经安息了,可那狗还有没有吃点东西呢?我希望它好好活着。在整个奔丧的过程中,我感觉到虽然社会进步了,但人的感情却淡薄了。我只能在狗的身上,还能找到那纯朴的人情味。狗是我们人类最好的朋友。我劝那些爱吃狗肉的人千万别吃了,它比我们人类真诚。我同时希望世界上的人都来爱狗,专门为纪念他们,定个爱犬日,表达我们人类对它们的爱吧!
释传真
二00六年二月十六日于南京玄奘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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