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住太湖大学堂,每天聆听南怀瑾先生教诲,谈天说地,尤其是谈到蜀中风物,更是获益匪浅。近日,先生突然兴起,与我们谈到了川剧,并兴致勃勃地当了一回“票友”,为我们即兴演唱了几段70年前他在川居留时听过的川剧段子,南先生一口 “川腔”又把我们的思绪带回到了锣鼓声声的川剧舞台上。
1940年代,是川剧发展的一个黄金时代,成都当时有“三庆会”、“进化社”、“永乐班”、“泰洪班”等名剧团,涌现出了阳友鹤、康芷林、萧楷成、周慕莲、浣花仙、静环、张惠霞、许倩云等著名川剧艺术家,真正是名班云集,名角荟萃。南先生在四川的日子里,有时会去成都的几个剧场听川戏。
南先生说,川剧语言之幽默,充分体现了四川人的诙谐风趣与他们的人生哲学观。他说有一回他去看戏,演的是三个山大王。
第一个山大王一登场,在锣鼓喧天后的开场白中,先不说自己劫富济贫的英勇事迹,而是直接幽默起来了,“他是怎么幽默的呢?”于是,南先生模仿山大王声情并茂地唱道:
独坐深山闷悠悠,
两眼盯着帽儿头。
如要孤家愁眉展,
除非是——
然后,南先生跟着帮腔:“除非是——豆花拌酱油。”他说:“你看四川人好幽默。怎么才能让我愁眉展,只需要有一碗豆花拌酱油就行了。”他怕同座的人不懂四川话“帽儿头”是什么意思,就解释道,帽儿头就是大碗的白米饭,堆的冒尖的那种,像给碗戴了顶帽子一样,一般的冒尖还不行,要冒到鼻尖下的那种。
然后,在一阵锣鼓喧天中,戏台上出来第二位山大王,威风得很啊,吹胡子瞪眼,也来了一段唱。说着,南先生微闭双眼,字正腔圆地唱道:
小子的力量大如天,
纸糊的灯笼打得穿。
开箱的豆腐打得烂,
打不烂的——
“打不烂的是什么呢?你们可能猜不到。”南先生说道,然后“唰”的一下站起来,双手握拳作打状,异常陶醉地帮腔接道:“打不烂的——除非是豆腐干。呵呵呵,把我大笑得安逸了,恍然大悟到四川人的幽默哲学观,什么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称帝称王,真正他原始的人生意义,第一是为了吃饭,所以伟大的本领和成就,不过是‘纸糊的灯笼打得穿’而已。”一个自诩盖世无双的绿林好汉,啥子都能打烂,居然打不烂一块豆腐干,这个牛吹得太大了吧!听者都哈哈大笑起来。
南先生还回忆起了他在灌县(今都江堰市)灵岩寺中听川剧的往事。那是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秋天,灵岩山红叶遍山,层林尽染,南先生和恩师袁焕仙在山上参禅。袁焕仙不仅是一代佛门宗匠,而且热爱文学和戏剧,虽然参与军政多年,才情自是不凡,他以《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的故事为原型,写了个川剧剧本《醉后之光》,豪气干云,文采斐然。
当时灌县有个老先生名叫师竹君(筠),是当地耆宿,民国四年(公元1915年),曾和申介屏、官玉章、贾克卿、袁焕仙等一起参加反对袁世凯的“护国战争”。回灌县后当了县城里袍哥的舵把子,在南街开设了灌县最早的一个公堂(川剧堂子)“石公堂”,远近闻名,甚至名播成都府,师竹君常时在锣鼓喧天中唱川戏唱得不亦乐乎,也常去灵岩山与袁焕仙、南怀瑾相会。
某日,袁焕仙在灵岩寺中摆设素筵,师竹君在川剧的锣鼓声中,把酒临风,慷慨悲歌,击节演唱《醉后之光》:“开大步,迈出了天王宝殿,三门外,铺遍了锦绣江山。碧澄澄,江天高,晴空如练,风洒洒,过桥西,夹道楩楠。近溪头,水清浅,游鱼出现,池塘内,浮睡鸭,交颈而眠。望广陌田畴片片,耸高林,红叶翩翩,木落惊秋鹰眼乱,猿猴戏树打秋千。行上了山垭越岩畔,衰草如茵,石若盘,就盘石放下了身心一片……”师竹君虽已73岁,然而其唱腔潇洒清逸,音绕屋梁,抑扬开合,各尽其韵。据南先生回忆,当时他和杨光代、释通宽等听得如醉如痴,如万壑鸣风,如银河泻影,如游钧天,如一切,总如而总不如。
忆及往昔,南先生忍不住击桌而唱了起来:
佛座拈花余贝叶,樽前含笑看人头(哇)。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西风黄叶交乱,等闲吹过十二栏干……
此刻,虽然没有锣鼓伴奏,虽然没有唱者帮腔,但是南先生却已经陶醉在袁老师《醉后之光》的川剧韵律里,他轻闭双眼,面带微笑,口里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唱道:“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啊……”众人也沉醉在南先生苍凉慷慨的川剧唱腔里,默不出声,生怕打断了先生长长的思绪……
“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成了南先生对于恩师袁焕仙先生所作的川剧《醉后之光》的名句最刻骨铭心的记忆。(王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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