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里的情:天意从来高难问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不会一帆风顺的。古代读书人,都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在家时十年寒窗,黄卷青灯,磨砺意志和才学。一旦得中进士,许多举子就像范进一样疯狂。孟郊有诗《中举后》曰: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日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你看,他好不容易在四十六岁中了进士,从此以后就有了进入仕途的本钱,他是多么的兴奋啊!以前哀叹“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天地太窄了,没有自己存身之地;以后应该什么都有,真是你有我有大家有。但结果怎样呢?在五十岁的时候,做了一个溧阳尉,一直到死,都没有飞黄腾达。正如我们今天有些中学生考取了大学一样,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兴奋至极,夜不能寐,想着这所大学的样子、从未谋面的同学、自己未来的前途……但是,真正到了学校之后,发现大学原来不过如此,大学毕业后,更是为寻找饭碗而奔波。
为官作宦,久居下僚,“拜迎长官心欲碎”,天天做走狗做的事情,心情还愉快吗?即使混到了大一点官儿,也往往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古人说得好:“伴君如伴虎。”同僚倾轧,谣言常常空穴来风,天子颔下有逆鳞三寸,一不小心犯颜直谏,批了逆鳞,就会遭到杀身之祸。故在宦海里颠簸,往往会起起伏伏,升沉不定。
人生啊,有太多的不测,人生之路决不像长安大道那样平坦!骆宾王是一个大才子。
七岁的时候,他偶尔凝视水池里引吭而歌的白鹅,随口便吟出一首诗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声音琅琅尚未脱童稚之气。这诗做得妙啊!短短十几个字,把眼前的那只鹅的神态及动作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来。世界上有多少人比得上这个孩子的聪明。从此,这只鹅一直唱了千年,“曲项向天歌”,这种昂扬挺拔的姿态也正是骆宾王一生的写照!
骆宾王先为长安主簿,后丁母忧,三年后除去丧服,擢任侍御史。武后即位,他频频上疏讽谏,指陈时弊,触忤武后,遭人诬告其任长安主簿时贪赃,因之下狱。后贬为临海丞。《咏蝉》就是他刚被捕时所作的五律: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诗前有小序云:他被禁的监狱旁边有几株古槐,“每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声悲乎前听?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毛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由此看来,诗里咏蝉,实质是自况,咏蝉就是咏自己。
初秋时节,蝉儿还在树上唱歌,这使沦为阶下之囚的诗人思绪联翩,大好的青春,在遭受种种政治磨难中逐渐消逝,头上增添了星星白发。可是蝉儿却张着黑色的翅膀,对着这个未老先衰的囚徒不住的鸣唱。是嘲笑诗人,还是同情他?谁也不知道。这“知了”“知了”的叫声那样凄切,那样愁惨,他有些同情起秋蝉了:蝉儿啊,你知道不知道,这样辛苦地鸣叫实在徒劳无益。秋夜露水浓重,飞行不易;秋风多厉,你叫得再响亮,声音也会低沉下去。人们听惯了,谁会被你的叫声感动呢?有谁会相信你的高洁品质呢?其实,你和我一样,有谁能够理解我们,为我们表白这颗真诚的心啊!
骆宾王坐在监狱里,听着外面蝉的鸣叫,想到秋蝉居高饮露,品行高洁超迈,可是却敌不过肃杀的秋风寒露的摧残,欲飞不能,欲响无声;自己一片真诚,为国分忧,大声疾呼,上疏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帝王身边的人吹风太多了,有谁能够知道自己为国为民的一片赤诚?反被人无端诬陷,身陷囹圄,前途叵测,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里,谁能为我表达心声!“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诗人用这两句震耳欲聋的呐喊,控诉了不公道的世界。
咏物别有所寄,这是许多咏物诗共同的特点。蝉居高枝而饮露水,历来为许多诗人所歌咏,人们往往以它为镜,照出自己的面影,作比兴之诗。初唐时的虞世南就写过一首《蝉》以明心迹: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说蝉儿不是依靠外界的力量,而是自己能够身居高处,故能传响远方。言下之意是说,一个人的名誉不是可以靠外界的赞颂就可以扬名天下的,决定的因素是自己的操守和品行。如果自己能够有纯洁的情怀和高尚的品行,那么,声名自然地会传遍四海。这样地对待声名,是很有哲学道理的。王安石《登飞来峰》的最后两句“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明显是受到虞世南这首诗的启发写出的。
李商隐也有一首咏蝉诗,来感叹身世不偶: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从蝉长久不断地在树上作徒然的鸣叫,想到自己为了生计当个小官儿,像木偶在水里一样任流漂去,不知漂向何方,而故园田地荒芜,全家清贫。此诗读来满目苍凉,悲不自禁。清施补华在其《岘佣说诗》里说:
三百篇比兴为多,唐人犹得此意。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
这三首诗,同是咏蝉寄意,由于地位、遭际、气质的不同,虽同样比兴寄托,却同工而异曲,构成富有个性特征的艺术形象,成为唐代诗坛“咏蝉”的三首绝唱。
身处武后高压政策之下,目睹其随意任免大臣,杀戮王子,酷吏横行,冤狱遍布,李唐天下岌岌可危,出狱后,骆宾王投袂而起,义无返顾,参加了扬州徐敬业发动的讨武行动。一次,在送别友人之际,忽想起史书上荆轲刺秦王的一段故事。战国末年,燕太子丹为了挽救国家免于丧亡,派刺客荆轲入秦刺杀秦王嬴政。临行时,“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骆宾王悲情涌起,豪气盈胸。慷慨作歌曰: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寥寥十六个字,一片心曲显露无遗,他立志为了李唐王朝,像荆轲那样牺牲也义不容辞。生,要生得顶天立地;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这是骆宾王的由衷之语,千载之下犹闻悲声。
骆宾王虽然命运坎坷,壮志不酬,早已化作历史的烟尘,连身后埋葬何处也不知道(家乡南通狼山有其衣冠冢)。但从这些诗里,我们看到他英风壮采凛凛如生。那份豪气,那份悲慨,那份壮烈,那份无畏,那份誓为天下死的气度,让人热血澎湃,扼腕叹息。
俞陛云在《诗境浅说》中如此形容这首诗的感人力量:“见易水寒声,至今日犹闻呜咽。怀古苍凉,劲气直达,高格也。”
史书记载:通过铁血手段建立权威的李隆基,雄心勃勃,意气风发,大有开创一翻伟业的壮志。所以上台之初,他崇尚节俭,虚心听取大臣的忠告,新朝气象有如冉冉升起的旭日。文坛巨匠张九龄,正由于他的倚重,平步青云,官至中书令,为君辅弼,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张九龄好谏,唐玄宗纳谏,一对君臣堪比太宗和魏征的组合。张公一腔报国热忱得酬。天长节那天,百官上寿,大多数人都向皇帝进献珍奇异宝,只有张九龄进献《金镜录》五卷,里面谈的是古往今来兴亡存废之道,玄宗读后非常感动。在政治清明的玄宗开元年间,两人君臣关系很是融洽。
就这样,开元盛世先后在张说、张九龄几位贤相秉政下,君明臣忠,政治清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男耕女织,仓廪丰实,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成为亘古未有的国强民富的大时代。遂使长期殚精竭虑的唐玄宗开始轻飘飘起来,觉得千古一帝,非己莫属。于是他开始享受起来。人不风流枉少年啊,自己已经年近半百,不好好享乐,等待何时?
但问题来了,身边还有一个喜欢进谏的张九龄,天天在耳边扰扰,真难受。如果把大权交给一个讨自己喜欢的大臣总揽一切,这就好了。于是他重用了那个不学无术口蜜腹剑的李林甫,他善于把握唐玄宗好恶心理,千方百计迎合皇帝的需要。但他非常忌惮着首相张九龄,毕竟张九龄的治政经验和民间威望,他是无法望其项背的,而有利条件是唐玄宗也逐渐厌倦了张九龄屡屡犯颜直谏,于是李林甫就纠集了朝中一些对张九龄不满的文武大臣,处处说张的坏话,必欲之而后快。
《全唐诗话》里说:“明皇既在位久,稍怠庶政,(九龄)每见帝,极言得失。林甫时方同列,阴欲中之。将加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实封,九龄称其不可,甚不叶帝旨。他日,林甫请见,屡陈九龄颇怀诽谤。于时方秋,帝命高力士持白羽扇以赐,将寄意焉。九龄惶恐,因作赋以献。又为《燕诗》以贻林甫。”用白团扇送给张九龄,意思就是秋天一到,这团扇没有用,应该捐弃了。你还是退居二线吧。张九龄赠李林甫的《咏燕诗》是这样的诗云:
海燕虽微眇,乘春亦暂来。
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
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把自己比做出身微寒的燕子,把李林甫比作高高在上的鹰隼。由于春风浩荡,才得以有机会乘金马、坐玉堂,当了中书令;但是,燕子岂与雄鹰争锋?你就不要猜疑了。李林甫看到这首诗,知道他已经无心恋栈,自己迟早会独秉朝政的。于是,得意地笑了。不久,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三年后就去世了。
这首诗写得很无奈,很悲凉,但张九龄毕竟是明智的,试想,一个皇帝已经不喜欢你了,你留在那里,等待什么呢?不识相的话也许会遭到杀身之祸,还是及早引退罢了。
张九龄生前曾经请求玄宗处对契丹作战失利的安禄山死刑,但是玄宗却放虎归山。在张九龄死后十五年,安禄山终于发动叛乱,多年秣马厉兵,一朝得逞,犹如火山喷发,势不可挡,狼烟一片,烧到华清宫前。唐玄宗在仓促逃离长安的路上,回首东方烽火四起,骑在白马上黯然吹笛,曲罢潸然,悔恨地对随身相伴的高力士说:“吾听九龄之言,不到于此。”可惜悔之晚矣!一个权奸的上台毁坏了一个欣欣向荣的王朝,改变了历史!
张九龄不仅是一个著名的政治家,也是开元年间非常有名的大诗人。他的《感遇》诗十二首,大多是抒写个人磊落坦荡胸怀及身世之感。其四云: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这是近于寓言的诗,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李林甫、牛仙客执政,诗人被贬为荆州长史。他自喻孤鸿,以双翠鸟暗指李林甫、牛仙客。诗告诉他们,虽然现在双翠鸟身居高枝,权势熏天,洋洋自得,孤鸿也为之侧目,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们会不会想到有一天也和我一样,招来金丸之祸?才华杰出,容易被人算计,锋芒毕露,会招惹别人的非议;以卑鄙手段窃据高位,人们肯定要对你厌恶。现在,我解放了,自由了,遨游在这广大的天空里,想射猎的,又奈我何?
这些诗都是折射了他晚年心境,也是他心迹的披露。其七云: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屈原的《橘颂》说:“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以树写人,表明了自己独立不迁不随波逐流的坚强品格。张九龄是广东人,他谪居荆州的州治江陵(即楚国的郢都),本就是著名的产橘区。这首诗的“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正是借物喻己,夫子自道。一到深秋,西风吹来,万木霜天红烂漫,又岂能经得住严冬的摧残?而橘树却“经冬犹绿林”。为什么?这是由于它具有一颗“岁寒心”所决定的。正如人一样,无论走到哪里,他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尤其喜欢读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里描写的许多不合理就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诗人直抒胸臆,痛快淋漓地指斥了对生活里许多不公正现实,对恶势力加以无情的嘲讽与批判。因为它写得激切奔放,一气贯注,不合乎骚雅风旨,所以许多选本上都不选它。其实,它对现实的分析和批判深刻有力,鞭辟入里,读着让人悲愤激昂: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
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
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
《折杨》《黄华》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
《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犹来贱奇璞。
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
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
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
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
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
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
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
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
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
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天宝六载,北海太守李邕被杖杀,八载,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攻破吐蕃石堡,士卒伤亡惨重。此诗当是天宝八载以后所作。当时正是安史之乱前夕,李林甫、杨国忠先后擅权,政治腐败,天下形势岌岌可危,但玄宗还蒙在鼓里,依然与贵妃寻欢作乐,沉湎于酒色之中,倚安禄山为股肱之臣。李白的朋友王十二写了一首题为《寒夜独酌有怀》的诗赠给他,他便写了这首答诗,开首先以王子猷雪夜思念朋友访戴逵,至其门而返的故事,比喻王十二夜里独酌思念李白,想象他夜里独酌的情景,感谢他能够在这样的夜里想念他。然后,诗人马上联系现实,抨击社会种种荒唐不合理现象:皇帝喜欢斗鸡,那些通过斗鸡邀宠的人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哥舒翰之类的将军们为了战功而不顾将士死活,随意滥杀无辜;名闻天下的北海太守李邕无端被李林甫杖杀,刑部尚书裴敦同时遇害;诗人这样具有杰出才华,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但洋洋万言安邦治国之策,还不如一杯水,许多人听到都掉头不顾,犹如东风吹在马的耳朵上;连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也笑我与他们一样无才无能,鱼目混珠……真是世态炎凉啊!这个社会,小人当道,贤士无名,正如骏马吃不饱,蹇驴却春风得意,喜气洋洋。更不怕的是黑白颠倒,指鹿为马,谎言多次重复就成为真理。诗人感叹自己“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壮志难酬。但又表示:“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当年严子陵宁愿去富春江钓鱼而不愿做汉光武的高官,我怎么能为了做官而低下高傲的头颅?飞黄腾达也不值得骄傲,穷途末路也不要悲哀。还是早一些离开红尘这是非之地,在江湖之间自由自在地生活。
诗人对于自己不能实现抱负总耿耿于怀,尤其对社会那种“珠宝买歌笑,糟糠养贤才”的荒诞现实,他总深恶痛绝。就他而言,自由要比事业更重要!
在对待现实的态度上,李贺有些像李白,心中有强烈的悲愤,便在诗里直抒其情,不加讳饰。你看他的《南园》(其六):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元和四年(809)到元和七年,“辽海”即唐代河北道属地一带割据势力先后发生兵变,全然无视朝廷的政令。唐宪宗曾多次派兵讨伐,屡战屡败,弄得天下疲惫,而藩镇割据的局面依然如故。国家多难,民不聊生,朝廷重用武士,轻视儒生,以致斯文沦落,有志能武之士都向往边陲。自己却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大好的青春年华整日消磨在寻章摘句这类雕虫小技上。晚上,一弯残月,低照窗前,就如一口当帘挂着的玉弓。诗人又想入非非了,什么时候能够用这玉弓像薛仁贵那样一箭定天山,建立不朽的功业,那多好啊!
读书无用,怀才见弃,知识越多越反动,有心杀敌立功,却又无路请缨。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生实在无奈极了,悲哀极了。
但是,值得我们敬重的是李白无论遭受多大的磨难,胸中理想的火焰始终没有熄灭,《梁甫吟》就是抒写自己尽管遭受到种种挫折但报国之心不改的情怀: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
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
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
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
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
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
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
猰貐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
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
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
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
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
梁甫吟,声正悲。
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
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倪(去“人”旁加“山”旁)屼当安之。
《梁甫吟》本是古代用作葬歌的乐府歌谣,音调悲切凄苦。古辞早已不传,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收有诸葛亮所作一首。诗云: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坟,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据说战国时代齐国的力士公孙接、田疆、古冶子恃功而傲,连看到相国晏子也白眼而对。于是,晏子在齐景公面前说他们“上无君臣之义,下无长率之伦,内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敌,此危国之器也,不若去之”。因为晏子最得齐君宠幸,在朝廷中颇有威权,齐景公就同意了他的建议,用两只桃子给他们三人,说谁的功劳大就让谁吃,于是三人争功,公孙接、田疆抢到桃子,古冶子最后说起自己保卫齐景公的杰出贡献,两人深感惭愧,便将桃子让给古冶子后自杀。古冶子看到朋友自杀,自己也自杀了。这就叫“二桃杀三士”。
晏子耍了阴谋,用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把三人杀死了。
李白天宝元年秋去长安,深得玄宗恩眷,但第三年春天就被“赐金放还”,深知自有小人在耍阴谋构陷,一股不平之气诗郁结于胸中,不抒不快。于是就写了这样的一首气势非凡,感情炽热的巨作,
诗开篇就是直接高歌诸葛亮的诗歌,借以表达自己心中的怨恨。诸葛亮得遇明主而能风云际会,有所作为,他是李白一生顶礼膜拜的杰出人物之一。他的《梁甫吟》感叹奸邪蔽明,谗言害贤,引起李白强烈的共鸣,遂发出这篇悲愤的呼声。但是,诗里借姜太公吕望之遇文王而成就事业,郦食其自荐予汉高祖的故事,及两龙剑的会合,比喻他虽遭不平,但君臣际会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可见任凭多大的打击,理想的火种永远藏于他的心灵深处,一有机会便熊熊燃烧!从这一点来说,他要比孟浩然、王维、白居易、甚至杜甫都坚强得多。甚至他被长流夜郎,遇赦归来时,年近花甲,还想参加李光弼讨伐安史叛军的队伍,不幸因病折还。你说,在唐代的诗人中,还有谁能够像李白那样,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遭到多严重的打击,永远怀揣着建功立业的愿望与激情?我想,李白不仅诗写得好,他的人格也具有独特的魅力!
人们总说知足长乐,即所谓“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像李白,皇宫里也去过了,也得到过皇帝恩宠,王公大臣也都曾经拜服其超脱不群的才华与气质,这应该很知足了。然而,真正的英雄,在没有实现自己的崇高理想之前是不会知足的。古往今来,凡有才有志的人身居草野总会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只有那些胸无大志,才能平庸之徒满足于眼前的一切。人往高出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千古不易的真理。
李白虽然一心想实现自己的抱负,但如果要他向权贵低下头来换一杯羹,那是万万不行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就是这种节概的袒露: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慄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扇,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首诗的题目一作《别东鲁诸公》,应该作于出翰林院之后。李白离开长安后,曾与杜甫、高适游梁、宋、齐、鲁,又在东鲁家中居住过一个时期后,再一次踏上漫游的旅途,去吴楚漫游。这段时间,政治上的蹭蹬使他对自己对社会作了深刻的反思。一生喜欢游访名山大川的他,不可能没有去过天姥山。诗只是借梦境来表示自己在人生道路上的种种历险和追求,最后道出自己决不出卖人格的激越呼声。
李白说:“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人们总说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我们不妨把诗里描写的梦中仙境看做为作者曾经一心追求的理想境界,诗里写仙境的美妙正是为了反衬现实的丑恶,写自己对神仙世界的向往与追求正是为了表明对严酷现实的厌恶和鄙弃。前面用梦的形式曲折地表达自己经历过的事实,他去过长安,得近帝王身边,备极荣耀,看到过许多“神仙”的尊容,也深谙其中的丑恶。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春梦,倏忽而过。“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有什么值得向往不止呢!纵然是理想的境界,也有卑鄙,也需要人低眉折腰,这正是诗人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最后他激昂高呼:“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腰有傲骨的诗人,怎么会为了功名利禄去媚颜奸佞、折腰权臣呢!篇末画龙点睛,凸现了诗的主题,反映了他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及不屈服于恶势力的心声。
封建君主把自己称“天子”,君临天下,把自己抬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抹煞了一切人的尊严。李白在这里所表示的决绝态度,是向封建统治者所投过去的轻蔑一瞥。在封建社会,敢于这样想、敢于这样说的人并不多。李白说了,也做了,这是他异乎常人的伟大之处,也是他的悲剧性格的核心因素。